列车与站台

这是一篇关于怀旧,告别和时代的文章。

一些杂谈

但在谈那些之前,我想先谈一谈另一些东西。一个文学问题,旧体诗的意象问题。旧体诗是封建时代传统文学遗留下来的最为光辉璀璨的遗产,承载了那些呕心沥血的诗人最真挚的情感,但是却在后世逐渐流于庸俗与奢繁。这大抵是文学创作不适合时代的结果。汉唐已远去了几百年,却还要吟咏只存于黄纸上汉唐的意象,遵循着定好的格律和形式带着镣铐跳舞,扭捏着进行精巧的文字组合的游戏,看谁能作出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就像是比谁能给不朽的棺木雕刻出最华美的纹饰。时至今日,现代社会瞬息千变,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仍然有一些人坚守着故老的体裁,效仿着宋永嘉四灵,江湖派姜夔,明唐宋派归有光,公安派三袁,七子李攀龙,竟陵派等人去做文学改革,尝试让旧体诗合于现代。

那么旧体诗究竟能否成功地适应于现代呢?我们不妨来看一个例子,毛主席在1923年11月妻子杨开慧生下次子毛岸青后,得知党中央通知他回上海转广州准备参加将于1924年1月举行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此时杨开慧正在家坐月子,而毛主席奉命要到外地工作,但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他们还是毅然分别。于是,他写了这首《贺新郎·别友》赠给爱妻杨开慧:“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几年后,在白色恐怖中,杨开慧英勇就义。不知道当初那个青年,在结霜的早晨踏上火车告别妻子,离开家乡的时候,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是否又能料到之后的生离死别?不知道在站台抱着两个儿子目送丈夫远去的妻子又是怎样挥手告别,痴痴凝望呢?在这一诗句中,诗人成功地把汽笛和火车这一意象融入到古典诗歌中,是极佳的创新。虽然之前也有“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这样极具古诗十五首之风却又摹写新兴意象的尝试,但却不如毛主席之句倾注的凄苦。这也就启发我们,旧体诗适应时代的核心不在于表面上描写现代的意象,而在于把和生活中那些最能牵动我们情绪的事物融入文中。现代生活的离别,当然是在码头,在机场,但最多的,还是车站的站台与火车。别之一字,极写古今之痛楚。

所以文学的活力,并不在于那些表面上的能否容纳时代的意象,倒不如说,在于能否承载这个时代人们的情感。不同时代情感之所系,寓情之物也有所不同。比如古代送别,唐代是在西安的灞陵桥,是当时人们到全国各地去时离别长安的必经之地,而灞陵桥两边又是杨柳掩映,故成了古人折柳送别之所。“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在陆地上,又会在长亭送别,“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在水边又会在南浦,横塘送别,“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还有“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不论别离的地点怎么变,感兴的事物如何更改,古今的情感是一致的。这就是王羲之所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快,列车在变快,节奏在变快,可人心中的情感还是不变的。恋人的手掌、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背影、远行的行囊、远方、故乡、眷恋、不舍、未知、迷茫,这些全部在离别的时候交织。站台,是见证了最多真挚的泪水的地方,最多的别离的地点。火车上,承载着太多他乡的疲倦与远方的理想,穿山越岭,走过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把离愁扯成两半,但还留给身后那座站台的身影一个线,就像风筝一样。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那些记忆

关于列车与站台的记忆有哪些呢?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被妈妈牵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穿暗蓝色制服的检票员用钢钳咔嚓一声在红色的票上剪出一个缺口,穿过老旧的站台上拥挤的人潮,挤上闹闹哄哄的绿皮火车前往一个很远很远叫北京的地方,那个地方能治好你的病。昏黄的灯光下人多的时候你拥我挤,我得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才能不至于走丢。有一次甚至我爸把我从窗户送了进去。在车上有的时候是坐卧铺,有的时候只抢到了硬座,便躺在母亲怀里,听着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窗外偶尔有橘黄的路灯闪过。车窗内便是拥挤的人间,打牌的声音,聊天的声音,打呼噜的声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大葱蘸酱的味道,到了终点又会全部消散,如同墨水混入海洋一般汇入大城市,最终每个个体隐入尘烟,终不可见。日后回忆起来只能记得那窗外掠过的昏黄的昏黄的灯光,昭示着远离的故乡。现在红色的票早已变成了蓝色的票,不过现在已经不叫票了,叫报销凭证。再也没有了小小的船票,凝聚乡愁的味道。

稍长后,便是和几个同样没心没肺的少年结伴,坐不起卧铺,便彻夜硬座,彼此叠在一起依靠着睡去,或者压根就不睡觉一直打扑克,匆匆地前往一个个陌生的城市。这时压根没有多少离别的愁绪,全然是兴奋与好奇,面对着站台上挥着手臂的父母也只是匆匆一别。上大学之后,那辉煌的站台不复幼时人潮熙攘,背着大包小裹,拎着塑料袋和背着蛇皮袋的人群,不见贩卖烤肠和玉米的小贩,也不见吵吵嚷嚷的招呼和叫卖声和昏黄的灯光了。在现代的站台上,不见了远行送别的人群,没有了离别的场景,作别的只有故乡的万里长风和无边的旷野。背起行囊默默去远方. 转过头身后的城市已是一片雪茫茫。告诉自己从此和故乡只余冬夏,再无春秋。

中国的大片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绵延不绝的小农经济,这里每个人的生命都与土地相连。我们热爱它,供奉它,保卫它,我们与土地的感情里有数不清的难言与深刻。一辈辈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土重迁,一块土地便穷尽一生。就像巴尔干半岛破碎的海域孕育的自由超逸的希腊人,亚平宁半岛上肥沃的拉丁平原养育出坚韧现实的罗马人一样,我们民族的性格里养成了内敛和含蓄的特点。我们相思时不说相思,只说天上的明月,说南国的红豆,说沧海和巫山,说驿站的梅花,鱼和鸿雁;难过和失落时只说梧桐和细雨,说晨雾和蝉鸣;不说倾慕和春心,说南风和西洲,说山木和芷兰;说喜怒不形于色,说发乎情止乎礼。那些话少的女子,一大片脸红便是一大片对白。所有的这些,都是含蓄里的美。

有时我会想,这些含蓄是不是会让人的情感表达变得笨拙不堪?让人的生命里凭白多上些悔恨?因为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些含蓄和难为情,我们很少会在离别时认真表达出心中的不舍,却又总是在离别后的某天某个不经意的黄昏或是夜晚突然间想起当时的场景,然后后悔起离别时故作出的的仓促、淡漠和无所谓,以及没有认真地哭丧着脸着说一句,“我舍不得你”。可是,后悔就后悔吧,“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再远一些的记忆,要数朱自清的回忆。“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还有就是在那个如火如荼建设社会的年代,人们会跳上列车,就像那个红色的时代经常传唱的苏联老歌《山楂树》那样,“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列车飞驰而过,车窗的灯火辉煌”,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的生产生活中去。

然后是我父母那一辈的记忆,大多来源于影视作品和父母的讲述中。印象很深刻的是和父母一起看《情深深雨濛濛》里杜飞追着火车上的依萍,放起了一首《离别的车站》:

当你紧紧握着我的手

再三说着珍重珍重

当你深深看着我的眼

再三说着别送别送

当你走上离别的车站

我终于不停的呼唤呼唤

眼看你的车子越走越远

我的心一片凌乱凌乱

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

我的泪早已泛滥泛滥

还有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中,五十年前的人们背着长长的双卡四喇叭录音机放着,“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长长的列车,载着我短暂的爱。”,这时候县城里迷茫的青年就站在空地上望着远方长长的列车穿山越岭,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

我父亲说,那个时候的车票是硬板票,车票上印一道杠的是直快,两道杠是特快,儿童票会斜着减掉半截。那时候也完全没有联网,窗口准备的票卖完了就没了。在列车上有的时候甚至站得和现在早高峰北京地铁一样挤。有的站,火车停了不开门,直接从窗户往里跳。春运的时候经常困在车站12个小时以上,火车晚点或者干脆不停,从家里到北京甚至要走九个小时。他说大学毕业的时候,车站前太壮观了,去火车站送南下的同学,看到整个列车都被送行的学生占满,到处是青春之悲泣。他说其实我们怀念的不是那些落后的技术和艰苦的岁月,而是那些年生活过的生活。他说其实火车的车窗就像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长镜头。虽然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是感谢你陪我走过这一段路。

高铁很快,快的到你记不清邻座人的样子,可是火车很慢,慢到你可以听一个人讲完他的一生。在火车上,

高铁很快,快的到你记不清邻座人的样子,可是火车很慢,慢到你可以听一个人讲完他的一生。在火车上,怀揣着理想北漂的青年也许会听着,“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也有人喝醉哭泣,在一个人的北京。”回想起在中关村深夜下班的日子,在天通苑拥挤的楼房,听着有关或无关的“我走在,鼓楼下面,路在堵着。睡不着的后海边,月亮还在抽着烟”,想起抽空看到的香山满山的红叶,玉渊潭池中樱花的倒影。也许会有舍不得买坐票的185的做运车营当的大叔,混上车后补站票,晚上在别人的座位下面铺张报纸躺着睡,赶回家乡,最终生意慢慢做大,给妻子孩子买了心爱的衣服。也许会有着如潮水搬涌入城市的农民工大哥,拎起座位下编织袋中的瓦工或者木工的工具走出车站,走入马驹桥镇,举着牌子叫卖,等着日结的活计。火车上网很差,大家被迫放下手机去和座位周边的陌生人聊天消遣,侃大山,喧嚣都被火车远远落下,东北的大哥掏出了干豆腐皮,赤峰的姐姐拿出自家做的烧鸡,山东的大爷翻出小酒和花生米,大家彼此分享着,最终在终点处挥手告别,真有种《爱在黎明破晓前》的浪漫。

最后以一首小诗结尾吧: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

许多事情

为什么呢

我不该挥舞手巾?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

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

广州站的站台